这段故事,从风沙说起。

 

在祁连山的见证下,河西走廊的风,吹开地上的沙,告诉了我们这段历史。我和今天的人们欢欣鼓舞地聆听,这段飘扬在悠悠的驼铃声和冷漠的西风中的故事。

 

孤零零的玉门关以东,疏勒河在洼地留下的冰湖尚未完全融化,反射着天空青蓝色的光,而极远处的祁连雪山上,积雪正盛。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在光影明灭的风沙中,我们循着刁斗的响声,找到了那一枚枚破损的竹简。

 

月牙泉静静流淌,祁连山默默注视,河西走廊,这条帝国命脉的走廊,曾经上演着无数平凡的故事。每一寸土地,都沾染了胡儿点点的泪水;每一缕黄沙,都听过公主幽怨的琵琶声声。马蹄踏过,驼铃响起,留下又消失脚印,从长安到玉门关。

 

风沙是这片土地最喧嚣的行人,但它们路过的时候并不会留下什么印记,反而会掩盖历史的行踪。他是最称职的清道夫,在人类熙熙攘攘中默默无闻地擦去一些东西,一些熙熙攘攘的人们留下的东西,与此同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失去了什么,就如同一只野鸟踩过雪地,留下一行浅浅的爪印,然后,雪下大了。

 

风沙肆意在这片土地上乱撞,它是那个时代,人烟还未覆盖辽远的苍茫的时代,这片土地上最肆意的宠儿,它能够随意地将文明在地图上抹去。楼兰,一个充满诗意与幻想的名字,人们总是猜测楼兰有多么神秘,是不是有绝世的楼兰舞女,是不是有惊艳的楼兰宝珠,是不是有琉璃彩瓦的楼兰古城,这是一个神秘的文明——在人们心里。可是,在风沙尚未光临的时候,楼兰只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邦,很久之前,傅介子来到这里,斩下楼兰王的头颅,匈奴来到这里,抢走葡萄架上的葡萄。沧海一粟般的精绝国,也没有神奇的女王,它只是一片绿洲上,一个人口四百八十户的小城。

 

历史就是这么有魅力,人类的想象力总是那么神奇。历史的风沙掩埋了多少国度,如同西方的亚特兰蒂斯一样,只有毁灭的文明,才是神秘的文明。或许,不是因为美丽所以遗憾,而是因为遗憾,所以美丽。

 

这就是风沙的责任。

 

难以言喻的、辽阔的、苍茫的戈壁上,在龙阁凤阙望不到的地方,在诗书礼乐不会提及的地方,有无数个荒凉的土墩,陪伴着亘古不息的朔风。

 

其中一个叫玉门关。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这就是玉门关?

 

祁连山万年的积雪和疏勒河新生的水草告诉你,它就是玉门关——那个在无数诗篇中流传的玉门关。

 

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一个巨大巨大的正方形土墩,安静地坐在天与地中间,沉默的、荒凉的大地,与深沉的、壮阔的天空,中间屹立着一个庞然大物,它安静无言,无声息地散发着荒古的气息,当暮色笼罩,天际一线与大土墩浑然一体,凛然不可侵犯。

 

哦!

 

这就是玉门关!

 

看到它的人于是深深信服,这就是汉帝国的西疆,划分天汉与胡天的标志。

 

沉默的土墩们见惯了悲欢离合,见惯了生离死别。它们日复一日,听不厌马的嘶鸣,看不厌刀的闪烁,因为它们为了这些而生。永远陪伴它们的,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除此之外,还有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燧卒和士兵陪伴它们,不过飘扬的旗帜换了又换。在枯燥的岁月里,时不时从风沙里传来的几声驼铃是对它们最好的回应。

 

玉门关与其他土墩不同,它自诞生起就要被人注视。第一个注视它的,是万里之外未央宫里的孝武皇帝,他要关外的玉石,渴望关外的土地。于是玉门关迎来了更多的目光。匈奴人恶狠狠地看着它,他们要关内的粮食,汉帝国的财富。关内的商人望着玉门关,他们要丝绸之路的利益;关东的游侠望着玉门关,他们要西域隐藏的功名;西域的诸王望着玉门关,他们要汉帝国的文明……

 

班超、解忧、征夫们望着玉门关,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他们要回家。

 

这就是玉门,从它被筑起的那一刻开始,它就背负了无数个意义,凝聚了无数道目光,在这之后的两千年里,孜孜不倦的中国文人,将赋予它更多内涵,沉默的玉门关并不在意。

 

“哒哒……”

 

这个声音,风沙和玉门关听了两千年。

 

清脆的马蹄蹋在干硬的泥土上,走进、进关、出关、远去,悠远、清晰、渺茫,形形色色乘马人走进走出,朝着既定的轨迹而去。

 

有的人走进了风沙,再也听不到回来的马蹄声。就像一句废话一样,“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没有回来”。但在这条路上,有的人知道回不来,但还是去了。

 

风沙吹起他们手上的节旄。

 

“得素衣缟冠,使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相亲如兄弟。”

 

这句话是那一代的汉使者的最好写照:奉使,然后不辱使命。

 

走出玉门,向大漠迈步,然后节旄飘扬。一个个使者走向生死未卜的黄沙里,他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不管是流沙大漠,还是无尽雪山。但使节们并不孤独,在这条出使的路上,有着无数同行的人。

 

懂事的风儿为他们吹起沙子,露出一个个藏在沙子下的标记:前行者留下的尸骨和坟冢。他们以这种方式为后来者引路。从玉门关到白龙堆,从祁连山到天山,从疏勒河到蒲昌海,山与水曾目睹着一个个骄傲的节旄,使于四方。牧人的号角,震落了高高在上的冰冷的积雪,化作涓涓细流滋润了绿洲,绿野间的一泓泉水边,曾有使节歇脚。

 

“月牙湾的水不会干,蒲昌河的牧人不会散。”

 

或许有个地方风沙吹不到,不过那里望不到大土墩,那时陪伴孤单者的,只有那团毛茸茸的节旄。

 

这就是这片土地曾经发生的故事。

 

我一直认为,我的魂灵应该属于西北,神圣的祁连山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