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冢》写道:“许城外有河水汹涌,近崖深黯。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尸断浮出。后一人亦如之,转相惊怪。邑宰闻之,遣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见崖下有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利刃如霜。去轮攻入,中有小碑,字皆汉篆。细视之,则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宝尽取之。”此文所附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宁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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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受万画,摘自《精短文言全图聊斋志异》)

蒲松龄在这则故事中,对曹操充满了鄙夷唾弃之情,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但静心分析此文,却发现有许多不合理之处。从现有史料和考古发现来看,曹操并没有秘葬,更未设置疑冢。据《三国志》等史料记载,公元220年曹操卒于洛阳,灵柩运到邺城,葬在邺城西部西门豹祠以西丘陵中,没有封土建陵,没有随葬金玉器物,也没有建设高大坚固的祭殿。随着时间推移,曹操陵的各种标志逐渐消失。宋代以后,曹操被视为乱世奸雄,其墓址不详也成了他阴险奸诈的一个证明,“七十二疑冢”等说法在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中广为传布,不少人信以为真。
宋仁宗嘉佑五年(1060),王安石与柳子玉同为送伴使,送走辽使后,回程途中特地凭吊了曹操所建的铜雀台,写下一首七律《将次相州》,诗云:“青山如浪入漳州,铜雀台西八九丘。蝼蚁往还空垄亩,麒麟埋没几春秋。功名盖世知谁是,气力回天到此休。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诸子分衣裘。”宋代的相州就是三国的邺城、现代的河南安阳,也是曹操安葬的地方。王安石诗中写道,远远望着漳水旁边的邺城故地,很多山包绵延起伏,其中哪一个是曹操的坟头呢?数百年沧桑,曹氏早已尸骨无存,坟前的麒麟也早已埋没了。想当年曹公功名盖世,死前遗言却是“分衣裘”一类家庭琐事,不免儿女情长,想来令人感叹。王安石所言“八九丘”,很可能是后来曹操“七十二疑冢”之说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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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范成大在他的《石湖诗集》中也提到,他在孝宗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国期间,曾经在讲武城外,亲眼见到过曹操的七十二疑冢,而且临冢感怀,即兴写下《七十二冢》:“一棺何用冢如林,谁复如公负此心。闻说北人为封土,世间随事有知音。”而后,宋人程卓在《使金录》中也振振有辞地宣称,他在出使金国的途中,曾亲历过曹操的七十二疑冢。此后,直至元、明、清三代,“七十二疑冢”一说广泛流传,不断地出现在一些文人的笔记、小说之中。曹操七十二疑冢似乎就成了铁论。《三国演义》第七十八回“治风疾神医身死,传遗命奸雄数终”写道:“(曹操)遗命于彰德府讲武城外,设立疑冢七十二:‘勿令后人知吾葬处,恐为人所发掘故也。’嘱毕,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须臾,气绝而死。”当今诸多考古学家已经证实,曹操疑冢实际上是北朝的大型古墓群,并指出其确切数字也不是72座,而是134座。因为在古人看来,七十二只是个概数,并非实指,“七十二疑冢”仅举大数而言,意在说明曹操疑冢之多。不过,考古发掘证实,曹操墓的确不在这“七十二疑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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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冢》所言崖下深洞中“有小碑,字皆汉篆。细视之,则曹孟德墓也”,这段话本身即有许多漏洞:身为帝王的曹操不可能“有小碑”;魏晋流行的碑体绝不可能“字皆汉篆”;碑文“曹孟德墓”也与曹操的身份称谓不符,这些都与蒲松龄受世俗影响,谩骂式攻击曹操且缺乏考古知识有关。因此,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可过于较真。
“异史氏曰”所云“后贤”即俞应符,字德瑞,钱塘人,南宋宁宗时权参知政事。传说曹操怕死后被人发掘坟墓,在漳河一带建造了很多疑冢,“七十二疑冢”,出自俞应符之诗。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六《疑冢》:“曹操疑冢七十二,在漳河上。宋俞应符有诗题之曰:‘生前欺天绝汉统,死后欺人设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有余机到丘垄。’‘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须尽发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尸。’此亦诗之斧钺也。”与俞应符原诗相对比,蒲松龄的引诗有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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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蒲松龄同时代的王士禛对曹操疑冢也有记载。《居易录》卷二九记载:“曹县王中丞叔武(崇文)《杂说》云:‘正德十一年,河北旱。饥民发曹操疑冢,凡十三处,皆有尸及银花、烛台之属。内一冢磨甓为室,尸卧土床,无棺椁,青巾黄衣,黄须黑发,宛如生者。盖用水银以殓,故不腐也。’然其为操疑冢与否,亦不可考。”
《香祖笔记》卷七记载:“曹孟德作疑冢七十二,又遗令婕妤伎人“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予常笑之,谓操体魄果藏西陵,即不必作疑冢;既作疑冢,体魄且不知散落何许,虽望陵作伎,宁复闻之,可谓诈而愚矣。故友刘考功公□(左甬右戈)、董侍御玉虬,皆为捧腹而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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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禛以上两文,记录了后人对曹操疑冢的探查与疑问,充分反映了历朝文人对曹操的负面评价。对于前人议论,王士禛均表示认同。王士禛的文章也与蒲松龄的《曹操冢》有异曲同工之效,可参照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