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钥是林四娘故事的肇始者

——聊斋夜话之六十六


《林四娘》讲述了清初故明衡王府宫女林四娘的一段凄凉悲哀故事:已经遇难十七年的林四娘,夜见青州道台陈宝钥,与他谈论音律,也时常吟唱哀婉歌曲。陈宝钥询问林四娘的身世,她细述宫中之事,说到亡国之痛,泣不成声。三年后的一天夜里,林四娘前来辞行,言称要转世再生,为陈宝钥赋诗一首,洒泪而别,永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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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受万画,摘自《精短文言全图聊斋志异》)


陈宝钥历史上实有其人,但各类志书却少有他的详细传记。《晋江县志》《益都县图志》等志书有他的简介。清道光《晋江县志·人物志(名臣之三)》记载:“陈宝钥,字大莱。以督师李公荐授佥事,备兵青齐,辑兵安民。除向民剧贼刘单刀、刘双刀,地方以靖。丁内艰,服阕,补扬州分守道兼榷钞关。嗣复主通省驿盐,兼榷龙江关税。抑豪横,雪冤狱,清强占,禁假银,诸弊杜绝,欢声雷动。秩满,擢贵州参议,督理粮储。苗夷散处岩谷,屡肆侵掠。宝钥单车入寨,谕以恩信,皆投戈弃弩,愿为良民。已乃退居家食,备列群书于草堂,口不绝吟,年七十四卒。著有《春秋导惧编》《绿野堂论史》《诗文集》。”县志没有记载陈宝钥任职青州以前和担任贵州参议之后的经历。
清光绪《益都县图志·官师志四》记载:“陈宝钥,福建晋江人,举人。顺治十八年任(见参府衙署碑)。”县志中载明,陈宝钥的下任是周亮工,他于康熙元年(1662)十月上任。据此可知,陈宝钥于顺治十八年(1661)上任,康熙元年十月卸任,在青州任职时间约为一年零十个月。
康熙《贵州通志·关梁志》记载:贵州重安江浮桥自建成后,直至清康熙十二年(1673),才由贵州“布政使潘超先、按察使张文德、粮驿参议陈宝钥捐金修建石桥”,但此桥不久毁于山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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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各类资料:陈宝钥,字绿厓,一字大莱,福建晋江人,大约出生于明万历中后期,南明唐王隆武二年(1646)举人。永历九年(1655)郑成功设六部官,陈宝钥被委任为协理礼官。次年,陈宝钥因与郑成功有矛盾,惧怕获罪,遂带领家人进入泉州港,向清廷投诚,清廷以监司录用。顺治十八年(1661),担任山东青州兵备海防道。康熙元年十月,吴三桂于云南弑永历帝,明统绝祀,郑成功、李定国以忧愤卒。清廷委派陈宝钥招降南明残部,同时谕令周亮工代其职务。不久,陈宝钥母亲去世,陈宝钥回家守制。康熙六年(1667),补任扬州分守道,兼榷钞关,嗣复主通省驿盐,兼榷龙江关税。康熙九年(1670)擢升贵州参议。吴三桂反清,陈宝钥从之,被委以按察使之任。康熙十八年(1679)二月,复降于清,回乡终老。陈宝钥著有《陈绿厓诗文集》等书籍,乾隆朝时被列入《禁毁书目》。
陈宝钥在清初诗坛有一定的地位,魏宪编辑的《皇清百名家诗选》《诗持》选录了他的部分诗篇,引起普遍关注,受到著名诗人吴伟业的赞扬。陈宝钥是一位多产的诗人,据道光《晋江县志》记载,其诗集多至八集,即《楚游纪诗钞》《吴越游纪诗钞》《鹭梦纪诗钞》《秣陵游纪诗钞》《草草纪诗钞》《悠悠纪诗钞》《蜀游纪诗钞》和《纪吴行诗钞》八卷。从目前所见诗篇来看,陈宝钥游览咏怀之作甚多,如写南京名胜的诗《雨花台》《初春游牛首山》等;再是擅长模仿女子心理抒发忧虑悲哀之情,如《妾薄命》《琵琶行》《红鹦鹉》等诗。陈宝钥由于参加过抗清斗争,投诚后可能经常遭到猜疑,仕途不很顺利,因此所作诗文委婉地反映了诗人的郁闷与悲苦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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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四娘的故事清初广为流传,在一些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林云铭的《损斋焚馀》、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王士禛的《池北偶谈》、陈维崧的《妇人集》、卢见曾的《国朝山左诗抄》、李澄中的《艮斋笔记》、安致远的《青社遗闻》、邱宗玉的《青社琐记》等,都载有林四娘的事迹,曹雪芹的《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大篇幅地描述林四娘的化身“姽婳将军”,杨恩寿更是以林四娘故事编撰六出昆曲大戏文本《姽婳将军》。依据以上史料记载,林四娘应为明末清初人,但在正史中,这个人物却不见踪影,无论《明史·列女传》还是《清史稿·列女传》,都未收录林四娘的事迹,就连长达12卷本的《清朝野史大观》也未见林四娘的条目,看来,林四娘这个人物有可能子虚乌有。但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些故事中,男主人公大多是陈宝钥。这里便有一个问题,林四娘故事的肇始者是谁?故事又是如何流传开来的?梳理有关陈宝钥与林四娘的故事线索,可以基本断定:最早讲述林四娘故事的是陈宝钥自己。
李澄中《艮斋笔记》记载:青州观察陈公大莱,名宝钥,闽人也。下车数月,即奉檄开故衡王宫。当是时,别殿长廊已毁,惟寝殿一院尚扃耳。……壁间题绝句三首,墨淋漓未干。其一云:“静锁深宫十八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二云:“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靖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学禅。”三云:“日诵菩提千白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潜然。”是夕公独坐阁内,闻有泣诉声,以为冤魂也。命之见,曰:“无衣,不敢出。”与之衣,仍不见。曰:“须自大门焚楮迎入。”如其请,竟亦无所见。后颇厌之,威之以火炮,了无所惧。又现形横屋上,其长竟屋,微茫莫可名。一日,忽有女子至其弟某所,自称林四娘,侍者曰东姑。四娘朱帔翠翘,东姑青衣而已。观察闻之,置不问。会元日,观察晨起。朝贺毕,胥吏在署中未散,有少妇盛饰自内出,众惊避,以为观察眷属也。惟一小吏识之。随至马神庙,取所供白水,三口巽之。回至堂后,乃坐。小吏捧茶以进,徐言曰:“俗语谓:公门中可修行。汝等善事官人,作好事,勿为恶,鬼神殛汝矣。”小吏唯唯,窃视其手,若枯树皮。或木魅所化耳。居半年,去之蜀中。后观察以内艰归,其弟寻亦卒。
李澄中《艮斋笔记》所记林四娘之事颇为粗俗、拙劣,这种情况显然不能归咎于其文笔不佳,而是据实笔录,因为他当初闻知的林四娘传说就是如此荒诞不经。李澄中所言林四娘的奇闻异事,没有内存联系,更无所谓的故事情节,这皯鬼怪之事与文中出现的鬼诗没有内容、意义上的关联,这应当被认为是林四娘故事初生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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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铭所作《林四娘记》,内容、意趣与李澄中等人的记述迥然不同。林云铭《林四娘记》所言,林四娘不是故衡王府宫嫔,而是前朝江宁库官的女儿,库官因亏空库银下狱,她与表兄设法营救,同卧止数月。父亲出狱后,怀疑她与表兄有私情,林四娘遂自缢而死,以示清白。林四娘与陈宝钥为福建同乡,现身观察署中,帮助陈宝钥审理公案,试士衡文,最称奇的是为陈宝钥“赖掉”了一项二千两银子的“京债”。
林云铭《损斋焚馀》记载:晋江陈公宝钥,号绿厓。康熙二年,任山东青州道佥事。夜辄闻传桶有敲击声,问之,则寂无应者。……嗣余有同年友刘望龄赴都,取道青州,询知其故,谓陈曰:“君自取患耳!天下之理,有阳则有阴。若不急于驱遣,亦未扰扰至此。”语未竟,鬼出谢之。刘视其狞恶可畏,劝令改易颜面,鬼即辞入暗室中。少选复出,则一国色丽人,云鬟靓妆,袅袅婷婷而至。衣皆鲛绡雾縠,亦无缝缀之迹,香气飘扬,莫可名状。自称为林四娘,有一仆名实道,一婢名东姑,皆有影无形。唯四娘则与生人了无异相也。陈日与欢饮赋诗,亲狎备至,唯不及乱而已。凡署中文牒,多出其手,遇久年疑狱,则为廉访始末,陈一讯皆服。观风试士,衡文甲乙悉当,名誉大振。先是陈需次燕邸,贷京商二千缗。商急索,不能应,议偿其半,不允。四娘出责之曰:“陈公岂负债者?顾一时力不及耳。若必取盈,陷其图利败检,于汝安乎?我鬼也,不从吾言,力能祸汝!”京商素不信鬼,笑曰:“汝乃丽人,以鬼怖我?若果鬼也,当知我在京庐舍职业。”四娘曰:“庐舍职业,何难详道?汝近日于某处行一负心之事,说出恐就死耳。”京商大骇,辞去。陈密叩商所为,终不泄,其隐人之恶如此。性耽吟咏,所著诗,多感慨凄楚之音,人不忍读。凡吾闽有访陈者,必与狎饮。临别则赠诗,其中度词,日后多验。……陈叩其为神始末,答曰:“我莆田人也,故明崇祯年间,父为江宁府库官,逋帑下狱。我与表兄某悉力营救,同卧起半载,实无私情。父出狱,而疑不释。我因投缳以明无他,烈魂不散耳。与君有桑梓之谊而来,非偶然也。”计在署十有八月而别,别后陈每思慕不置。……今陈公绿崖,正士也,非能造言语者。且吾乡士人,往往有亲见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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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林四娘故事的流传与变异,先是陈宝钥在故明衡王府发现了题壁诗,随之其观察署发生了自称林四娘的鬼怪事,即便不尽属实,陈宝钥也脱不了干系,就此陈宝钥俨然成为林四娘故事的当事人。陈宝钥口述并授意林云铭撰写的《林四娘记》,改林四娘为江宁库官含冤而死的的女儿,抛开了已经流传的已故衡王府宫女寓有兴亡之感的悲情诗,就有摆脱林四娘题诗与他口述关系的意思。当时林四娘赋诗的传闻已在社会广泛传播,身为贰臣的陈宝钥惧怕给自己带来不利影响,于是便想法补救。他通过林云铭之笔,臆造出林四娘的另一个版本,以抵消不利于自己身份的社会影响。林云铭应该心领神会,所以他在文末特别申明:“陈公绿厓,正士也,非能造言语者。”这样以来,林云铭所作《林四娘记》与林四娘的悲情诗没有了丝毫关系,已经完全变调。
据此还原事件的真相:李澄中、林云铭两人亲自聆听了陈宝钥讲述的这段人鬼“奇遇”故事后,分别写成了《林四娘记》,不过两人所记版本不同,但都是亲闻陈宝钥亲口所述。因此,可以推断出林四娘的故事,最初由清初在青州任佥事的陈宝钥原创,然后由林云铭、李澄中等人正式付诸文字,之后便逐渐传播开来,特别在山东青州一带流传甚广,再后经王士禛、蒲松龄、卢见曾、陈维崧这些文人予以故事情节的丰富或改编,于是逐渐演绎成了一位节烈女子的动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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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陈宝钥当初为什么要杜撰一个林四娘的故事呢?他想要表达自己的什么观点和感情呢?从陈宝钥的身世入手进行分析,可以窥探他的创作动机。
据《明史·诸王传》记载:第一代衡恭王叫朱佑楎,为明宪宗朱见深第七子,弘治十二年(1499)就藩青州,后袭传衡庄王厚燆、衡康王载圭、衡安王载封(载圭弟)、衡定王翊镬、衡宪王朱常庶和末代衡王朱由棷,共六世七王,最后一任衡王朱由棷最初受封镇国将军,崇祯五年(1632)四月袭封衡王。顺治元年(1644),清军入关定鼎中原,李自成农民军退出北京后,其中一支在大顺旗鼓赵应元率领下,攻下青州,杀死清廷委派招抚山东的官员王鳌永,拥戴朱由棷“南面为君”,但朱由棷坚决不肯僭位称帝。不久,清军再次攻陷青州,杀死赵应元。顺治二年(1645年),清廷借口衡王子弟叛乱抗清,将衡王朱由召进京城,软禁起来。第二年,以叛乱罪诛杀朱由,查抄衡王府,将宫女解京。宫女们不愿离开故土,许多人自杀身亡,自此便在民间生出衡王旧宫“闹鬼”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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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钥顺治十八年到任,康熙元年十月离开青州,在青州任职时间近两年,这段时间正好是南明抗清斗争失败的关键时刻。陈宝钥在南明时曾参加过抗清活动,任贵州参议时又追随吴三桂叛清,他所著的《陈绿崖诗稿》在乾隆朝被禁,原因就是他“纪崇祯以后唐(唐王朱聿键)、桂(桂王朱由榔)二王事,语多狂吠”。这样一位与清廷貌合神离的官员加文人,在亲眼看到衡王府的废墟,亲耳听到青州人关于衡王府的传说,同时又遥闻永历帝被杀的消息,更容易产生怀念明朝的情绪,当然想用某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哀愁及悲愤。而作为清朝的一名地方官员,陈宝钥又不能把这种情感表达得太露骨,他需要一种拐弯抹角的方式,即借用一个女子的口吻表达自己的亡国之痛。这种情况在清初相当普遍,如吴兆骞写有《虎丘题壁二十绝句》,托名南昌女子刘素素流露作者的故国之思。康熙年间文人钮瑗谈到题壁诗时说:“邮亭旅社,好事者往往赝为巾帼之语,书以媚笔,以资过客传诵,多不足信。”陈宝钥同样“赝为巾帼之语”。可以说,林四娘便是陈宝钥的代言人,陈宝钥用自己和林四娘的诗词唱和来抒发其亡国之思。在有关林四娘的故事当中,可以看到这种间接证据。安致远说:林四娘“与陈公唱和,有诗一卷,青州人士多传之”(《青社遗闻》)。王士禛也说:“有诗一卷,长山李五弦司寇有写本”(《池北偶谈》)。王士禛说李化熙收藏了写本,这意味着在陈宝钥离开青州后不久,署名林四娘的诗集就逐渐开始流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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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禛、蒲松龄等人将林四娘的诗作写入自己的作品,是有深意的。在清廷基本稳定军事统治,开始实施文字狱的高压政策下,文人们,尤其是清朝官员不敢正面描写末代衡王朱由棷的悲惨遭遇,只好小心翼翼地记录陈宝钥与林四娘的“人鬼之恋”,借用林四娘的诗作,隐晦曲折地表达作者的“亡国之痛”“思国之情”。蒲松龄《林四娘》篇末附录林四娘的诗作,诗句“汉家箫鼓静烽烟”,正是清初文人对汉人政权前明王朝的惜亡之情。
(参阅:陈云发《清代侠女林四娘、吕四娘之谜》;白亚仁《林四娘故事源流补考》、袁世硕《林四娘故事的生成、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