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间房,空空荡荡。
她盘坐在床上,翻看着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手机的响铃声打断她对小说情节的思考。屏幕上跳跃着“阿妈”两字,她按下接听键,合上书。
“喂,妈妈。”离家独自在外地,她的心难免有些孤独,听到母亲的声音,她有点喜悦。
“女儿啊,在学校里还习惯吗?”电话的那头母亲带着关切的口气。
“挺好的,妈妈,怎么了?”
“是这样,我想和你商量件事,这不是旧城改造嘛,隔壁村打算拆了,我想看看,把西屋那边租出去。”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份询问,却有一份肯定的口气。
她拿起那本《九十九度中》,翻开来,“那你就租出去吧,反正西屋的阿姨快要搬走了。”她嘴里说着,眼睛看着书中的内容。
“不,不是那边的房子,是你住的房间、堂房和南房。”母亲连忙解释,口气有些急促,“我打算在中间架一扇复合板,我们娘俩住这边两间房,那边三间房租出去。”
她突然站了起来,因为急促,手里还拿着书。“什么!把我的房间租出去?”她瞪大了眼睛。
“对。你在外地读书,一年最多回来三个月,你爸爸不在了,我自己住不了这么多房间,所以,我打算趁隔壁拆迁,把房子租出……”
她打断母亲的话,“不行!为什么要把我的房间租出去,我回家住哪?”她疑问、惊讶,觉得母亲的想法实在荒谬。
“你就寒暑假回来,暑假回来还学车,都住在你姐姐家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还可以补贴点家用。”
“谁说我不回来了?暑假学科三,一个星期就能考完,难道我还一直住在姐姐家里吗?您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她被愤怒和极大的不情愿冲昏了头脑,顺着电话线和母亲吵起来。
“我这不是想补贴点家用嘛,再说,你暑假回来,我住里间的炕上,你在外房,里面有空调,有书桌,能耽误你什么?”母亲强势起来,态度不容拒绝地说道。
“我的书柜怎么办,我那么多书往哪放?我衣服放哪?您能不能考虑的多一点?”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宿舍只有她的声音。
母亲也生气了,大声地说,“你怎么不为家里考虑考虑,我自己一个人住,哪用得了这么多,你二姑家四口人,照样这么把房子租出去,人家怎么就行。”
“如果您执意要把那三间房租出去,那我暑假不回去了,反正回去我也没地方住。”不等母亲说什么,她一下撂了电话,把书狠狠地摔在床上。
她烦躁极了,还有一点委屈。手里拿着《九十九度中》,密密麻麻的字让她更加气急。她想着母亲刚才说的话,想:为什么她总这样。
她想逃避,一连几天,姐姐和母亲发的微信她视而不见。她不想面对吵架的母亲,更不想得知关于那三间房的消息。她认为,只要自己不同意,母亲定不会贸然把那三间房租出去。
第二天上课,《盖屋》里父亲身患癌症却仍然想为小儿子盖一间房的情节,使她想起了自己的窘境,一颗心再也按捺不住,她在手机上反反复复敲打着,最终给母亲发去一条消息:妈,那三间房非要租出去吗?母亲秒回:你一年在家三个月,况且上完研,咱们村也就拆了。她还是不死心,回道:家里突然多出来一户人,我总感觉那不是我的家。母亲有些急了,发了语音:这怎么不是你的家,如果你实在不想,咱就不租了。她听着语音,竟听出了母亲难以觉察的哭腔。可能“家”让母亲想起了父亲。过了一分钟,母亲又发来长长的一段消息:我老了,身体也不如以前了,腰疼得厉害,想着把西院和这边一起租出去,你四年大学的费用也够了。她看着长长的消息,没再回。
她失眠了,整晚。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一点点的困意。宿舍的窗帘没有拉上,她坐起来,透过窗户,她看见远处的万家灯火。那万家灯火下,是不是一户户温馨又和谐的人家呢?深夜里的校园还在酣睡,橘灯的光也有点微弱,和远处的灯火通明比起来,有些孤独。
她想起了母亲,唯一可以相依为伴的母亲。她想起母亲宽厚却布满老茧的手,每次握起来都有着重重的粗糙的痕迹,但是这双手却牵着她走过风雨转变的四季。她的眼神还徘徊于远处的灯火,想从中找寻一份熟悉,来于母亲的亲切。
让她触动内心的万家灯火,驱散着她的茫然。她想着母亲,迷迷糊糊地睡着。她好像回到了两年前,她放学回来,路过曾经不是大集,还是田间的地方。穿梭在玉米田里小小的影子,只带了一个头巾,却拖着一整个装着玉米的麻袋,毒辣的太阳灼灼地烧着。她想起佝偻在花生田间的脊背,就那样一直弓着,让人看着都感到酸麻。她想起,在农田干活时,被钢管打断的鼻梁,母亲触目惊心的满脸的鲜血,从农田地里蔓延了一路,直到家里的白瓷砖都带着斑斑驳驳的红色。她好像还记得,姐姐陪着母亲去医院时,整个家里只剩她自己,诺大的五间房里空空荡荡,很是凄冷。她不知道此刻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所有的一切都发生过,所有的一切都是两年前,顷刻间,竟这般真实。
清晨时,她摸着潮湿的枕巾,有些难过,也有些心疼。母亲也才四十几岁,可有谁在四十几岁时的身体就已经这般糟糕。她犹豫着,终于还是拿出了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她的手有些抖,“砰砰砰——”的敲字声。
老家里,母亲眼里带笑,终于安心地租出去了那三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