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家傅雷将张爱玲的《金锁记》中的“金锁” 解释为“黄金的情欲”,我更愿将其理解为“黄金的枷锁”,半点光环半点黑暗,逃离不出的世俗牢笼,无声的反抗,以及封建社会中扭曲的价值观,美好表面下隐藏的阴霾。犹记得《金锁记》是我第一次走近这个被称为近代文坛奇女的作家张爱玲,再次翻开书卷又让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触见解,读罢心情既沉重又复杂,这种沉重与复杂一半是对于小说,一半是对于张爱玲。
《金锁记》一书讲述了出身卑微的曹七巧不幸被贪财的兄嫂嫁到大户人家,受尽歧视与排挤,丈夫又从小瘫痪。曹七巧在财欲与情欲的压迫下,性格变得扭曲,她以青春做押注得到财产,在矛盾与挣扎中一步步走完封建文化和男权主义社会为她铺就的既定道路,自受压迫却不知,在这种长期的煎熬中,她的精神不断被外界所异化,失去理智,不断走向畸形异变,折磨死儿媳,对儿子产生乱伦之念,对女儿产生嫉恨之情,向我们展示了抗争失败后窒息了人性,步步走向身心毁灭的悲剧。张爱玲用简洁的笔触勾勒出了每个人物的命运,仿佛为人们徐徐展开了一幅充满颠簸流离的家庭图景,代入感很强,让读者引起共鸣并引发了思考的可能性。
在《金锁记》中,张爱玲善用光影声色来描绘意象,忧郁的故事,悲惨的人性,不过是繁华落尽的悲凉,展现了文明与人性的衰歌,不禁让我们深陷于对封建社会下女性悲惨命运的沉思中。“置身事外,寓于其中”是张爱玲一贯的写作态度,她善用温婉而又淡然冷漠的叙述道出人物的不幸,用一种疏离之感带我们走进那个已被时代所遗弃的角落,冷眼旁观之余又不失对一个个悲惨命运的同情与忧伤,也唤起了读者内心的悲悯之情。她用红楼的笔法,意识流的内核,细微地镂刻着人物的变态心理,表现着生活的鲜血淋漓,而最令人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竟来自于利刃般毒辣的话语,让人毛骨悚然又悲伤痛惜。此外,张爱玲还将传统文学与西方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相结合,善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拓展独特而新颖的思考空间和表达方式,将人物描写得更加饱满真实,真正实现了雅俗融合。
在本书中,张爱玲表达了自己对“月亮”这一传统意象的独特见解,并将其发展到顶峰。小说开头有一段出色的景物描写,“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刻画凄凉的美来渲染一种悲凉气氛,颇有世事苍凉之感。月亮这一独特意象也贯穿于小说全文,或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或是浓墨重彩、细腻雕琢,在关键或转折时刻“月亮”意象多次出现,无不展现比悲剧更悲的凄凉之感。文末一句“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再次引出“月亮”这一主题意象,随着时光流转、岁月更迭,人生形态也随之发生变化,在时空转变中展示生命的错综悲喜。经历过悲欢离合,时光过滤着心境,月亮永恒,人生有限,“完不了”揭示出女性悲剧命运永不止息,悲剧衍生的悲剧,悲剧丝丝入扣,人生难得圆满,再次为小说蒙上一层悲剧色彩。
曹七巧可谓是当时时代衍生出的怨女形象,而纵观张爱玲写作之长河,对怨女这一形象确实花费了不少笔墨。最典型的莫过于《怨女》中的银娣,《半生缘》里的曼璐最后亦沦落为一个十足的怨妇,而酿成悲剧的罪魁祸首莫过于根深蒂固的中国传统封建思想,礼教压制甚至扭曲了人性,愚昧成了杀人利器。其实失望和绝望的概念在感情里是有差别的,绝望太苛刻了,失望足够了,失望不是某个瞬间的迸发,而是在酝酿思索之后的恍然大悟。那个时代的女性,人权得不到基本保障,婚姻中潜藏着悲伤与烦恼,自己的欲望与追求被压抑,更无所谓平等与自由,女性困于世俗,其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女性对未来可期的执念也终是空中飘浮的泡沫,绚丽又虚幻得不值一提,终是一地的冰冷幻象。短暂美梦过后是残酷定格,命运的无情玩弄让人心碎。女性丧失了自己的人格与原则,深陷于徘徊绝望之中。更可悲的是,由于她们扭曲畸形的心理的趋势,她们将自己的悲惨命运加注延续在别人身上,使她们的生活轨迹和命运一代代前后相续,终无法走出女性历史的宿命。这容易让人想到与张爱玲并称沦陷区三才女的梅娘、苏青,一时还有“南张北梅”之说,她们都着力描写时代以及在男权社会下对女性的压迫,审视着女性的精神生活追求,表达不平衡的婚姻天平让软弱女性世俗化的不满,诉说着女性的悲惨命运。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我喜欢张爱玲的文字,她总能用最贴切的文字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无论写景、写物、写人。她笔下的场景人物描写看似仿佛没有半点雕琢,实际上描写却细腻得刀刀入骨。有人说:“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她待人穿衣我行我素,却实是通达人情世故。她善于将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又对生活充满了悲剧感。她是名门贵府小姐,却将自己定义为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在文章里同读者拉家常,但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让外人窥测她的内心。《金锁记》所传递的思想感情是我需要层层递近挖掘的,而张爱玲这本大书,值得我一生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