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又梦见了那个男人,且只是个背影,茫茫大雾笼罩下的漆黑的夜,男人的背影立在那里,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小桑张大嘴想叫他回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小桑满头大汗地从梦里挣扎醒来,天已蒙蒙亮了,被子耷拉了一半直拖到地上。
  黑夜,大雾,男人,背影。
  这个奇怪的画面时常出现在小桑的梦里,小桑只觉得背影熟悉,却想不出是谁,这种感觉像是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却吐不出来,让人难受却无计可施。
  清晨只听得窗外几声啾啾的鸟鸣,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小桑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一股凉意从地板直袭脚底,小桑一抖,电光火石之间。阳光大盛,蝉鸣不止,树的叶子也在阳光下泛出一层绿色的油光,小小的小桑跌在了地上。土里的小石子划伤了手掌与膝盖,小桑看着手里渗出的血丝,不禁趴在地上扯着嗓子哭出来,带进一嘴的泥灰,一双有力的大手托着小桑的腋窝将她拉起,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大姑娘了,还会跌倒,哎呀,鼻涕都流出来了,羞不羞哦。”说着,用手将小桑流出的鼻涕轻轻地擦掉。小桑止住眼泪,却撅起了嘴不愿开口。
  时间倒流,是三月,阳光正暖,蝶蜂乱舞,空气里是特有的泥土青草与牛粪混合的味道。小桑在院子里痴痴地看着有两个自己高的开得正盛的美人蕉。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掐掉了一朵黄色的美人蕉,小桑便扭过头看他,他也笑眯眯地看着小桑,将美人蕉花的底部放在嘴里,轻轻一吸,然后夸张地做出一副美味的表情。小桑便跳起来,攀着他的手央求着他也帮自己摘下一朵,他任自己的身子被小桑推得摇摇晃晃,然后做出一副勉强的样子帮小桑摘下一朵来。小桑学着他的样子,迫不及待地将花的底部塞进嘴里,用力一吸,哇塞,真甜啊,于是一朵接着一朵,美人蕉不一会就全部掉落了,红红黄黄的铺了一地,他看着这些落花,是自己一年的心血,现在,大概也不辜负了。
  然后,风呼呼地从耳边穿过,高高的白墙黑瓦从眼前向后退去,两旁的街道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自行车从街道中央穿行而过,小桑紧紧抱着他的腰,两只小脚在空中来回荡着,只觉得没有来路,没有归途,要是一直能这样骑下去就好了,除了屁股有点儿疼,其他都很完美。“咯咯咯……”小桑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哈……”他也笑出来,小桑从他的后背上感受到了颤动,突然觉得很有安全感。抬起头,天很蓝,风正好,自己也很快乐。
  很多年后,故乡传来他的消息,喝酒过多,突发脑血栓,就那么突然地倒在了大街上,被行人送去了医院。
  画面变成了漫天漫地的白色,小桑看着躺在床上的他,相对无言。隔壁病床的大妈扯着嗓门大声说着什么,衬得这里越发的安静。他看着小桑,长高了,也漂亮了,开口想随便说些什么,可是一张口却是咿咿呀呀的乱语,一大串口水从嘴缝流出来。小桑皱了皱眉,慌忙去找纸巾,扯了长长的一条,手忙脚乱地揉成一团去帮他擦。他并没有感到异样,张着嘴想对小桑笑,结果又流出一串口水,小桑一抬眼看见有人来了,立即站起来,走了出去。只觉得床上的他很脏,不想再在这里坐着了。
  雪下得很大,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檐下挂了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柱子,远处传来一声声狗吠,此外只余下重雪压树的咯吱声与落雪的簌簌声。小桑走进屋里,他便笑了,招呼着小桑过去,拉着小桑的手,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小桑仔细去听,大约是在嘱咐小桑不要在外面乱逛,以免被人捉去了用作筑长城的柴火。小桑只觉得无语和不耐,都什么时代了,哪还要筑长城啊!便挣脱了他的手,找了个理由去了里屋。他大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再挽留,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小桑的背影沉默了下来。直到小桑去了里屋,又看向门外飘洒的大雪,屋子很冷,似乎都寒到了心里。
  又是茫茫大雾笼罩下的漆黑的夜,男人的背影立在那里,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小桑张大嘴想叫他回头,却发不出声音。但是这回男人不再只留下背影,而是缓缓地回过身来。
  原来是他,依旧是较为年轻的样子。冲着小桑笑,含着宽慰与包容。
  小桑突然醒来,猛地坐起,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出来。
  漆黑的天,朦胧的月被窗外的枝桠割得支离破碎。小桑看向窗外,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的一轮月,而这月,也像是被泪浸染得湿润了,是你的泪吗?
  对不起,爷爷。
  小桑现在才明白这段感情的珍贵,可是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跌倒时的大手,阳春三月的美人蕉,街道上飞驰的自行车,独一无二,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了。而自己,又为这大手的主人做过什么呢?怕也是不能做什么了。
  又想起梦中爷爷的笑。
  含着宽慰与包容。

(本文出自于太阳娱乐集团app下载报11期 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