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千红争艳,唯独惜春,一直很低调地活着。从贾府兴盛至衰败,冷眼看到家破人散,终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长伴青灯古佛旁。冷漠孤僻的四姑娘,最终保全了自己。
很久以前看《红楼梦》的时候,我对惜春的印象只停留在一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姑娘旁若无人地作画的场景,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人比较安静而已,后来看到她冷心舍弃丫头入画的时候,我更觉得她真的是太心狠了,连自己的贴身丫头都可以这么无情。当我再次看完《红楼梦》的时候我十八岁,认识已经比前几年成熟很多,想起以前对惜春的偏见,心里真是又悔又愧,像惜春那么一个通透的姑娘,那时候竟然被我想象成一个冷心无情大小姐,真是年轻不懂事。
惜春是心冷,如冰雪一般冷得彻骨,洁得晶莹,她信奉一句话“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口冷心冷,她大概是那些女孩中最冷漠的一个,连妙玉都比她懂几分人情。抄检大观园的时候丫头入画被查出有问题,她立马说要将入画赶出去,任人处理,凭谁说情也没用。后来更是因此和尤氏闹翻,扬言日后连宁国府也不去了,干干脆脆地要和宁国府断绝关系,什么姑嫂情分、兄妹情深,也不过如此。一个冷漠无情的四小姐,自顾自醒。我不知道读过《红楼梦》的人认为惜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仅仅用“冷漠”来概括一个人,未免有些片面,就像提到林黛玉只有“多愁善感”,提到王熙凤只有“心思毒辣”,每个人物都是一个鲜活的人,都有多个面孔。比如惜春,她需要生存。有一句话,“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惜春冷漠的性子,未尝不是她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只不过这种方式太过决绝,也很不被人理解,伤害到其他自善人的利益而已。
惜春作为贾敬的幺女,却自小在荣国府贾母身边养着,没有父母怜爱,兄嫂对她也没有多少真心,相当于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看《红楼梦》都注意到林黛玉是寄人篱下,但惜春又何尝不是?她也是像林黛玉一般,等同于无父无母,一对兄嫂也是形同虚设。长在荣府里,从小到大有多少的风言风语她没听过,若要每句话她听来都放在心上,那她恐怕要比黛玉还要命苦。亲情缺位,仅有旁人若有若无的关怀,也没有多少人用真心去体贴过她,在这样的环境下,谁又能成长得无忧无虑,像一个真正的大家小姐一样呢?四姑娘冷漠孤僻,难道只是她自己的原因么?她没有惊世面貌,没有过人才华,就只是会画画而已,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很自然地就被人们忽略了。当她伤心无助时的那些情绪,没人替她来抚平,所谓的一家子亲骨肉,在有了危难时,也不过如此。但是人总是处在社会交际中的,无论一个人再怎么孤僻乖张,他还是有几个玩伴的。惜春的玩伴就是一些出世的人,比如小尼姑智能,比如栊翠庵的妙玉。妙玉这样一个孤洁的人,不愿与大家族中的人来往,却独与惜春交厚,两人来往也不谈别的,都是各自静心罢了。在读完惜春出家那一回时,我忽然想起她与妙玉的种种,真的觉得这样的一种友情,也是一种悲伤的隐喻,结局早在很久以前就注定好了,却还偏偏要她去经历一番,这不也是一种冷漠吗?
大家讲佛法是普渡众生,但我认为,那些所谓的天下大爱对这样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来说,未免太遥远。现世中的佛法应该让人内心得到安抚,超脱痛苦,不必时时事事都烦恼。惜春入的佛门也是这样的小乘佛教,不为天下,只求自渡。贾府两门在瞬息间衰败,四大家族荣光不再,纷纷凋落。惜春比他们都通透,早已明白这大家族里面的丑恶,油灯将灭,大厦将倾,她已经预感到贾府的命运,心里动过要出家的念头,只是“可惜我生在这样的人家”,出家这条路是不被许可的。《金陵十二钗———正册》里这样写:“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这人正是惜春。判词中又说“堪破三春景不长”,惜春冷眼看到的是三春相继而去,结局悲凉。她心里面也担忧自己的未来如何,是否也会像三位姐姐一样,以悲剧草草了结。后来贾母出殡,家中只留凤姐和惜春看家,被贼寇打劫,惜春大受打击,深觉无颜面对他们,出家之心更甚,最终是抹去红妆,长久居在栊翠庵修行了。到那时,贾府仍留不少人,人人却都说惜春出家是大错糊涂,唯独宝玉说她是有慧根的,“倒比我们这些人强许多”。出家在那个年代兴许是低贱的选择,但在贾府那个大悲剧中,惜春出家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尽管后世很多人都说,惜春出家是被逼无奈,是那个社会漆黑现实的反映,她的选择总要被覆上那些时代色彩,仍旧是少有人站在一个女子的角度上为她考虑过。她的选择固然是一种悲哀,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信心,但是别说她可怜,她比贾府里的那些人活得都要安稳,能够从那样一个污浊的现实中解脱出来,不是获得新生吗?失去那些富贵又能怎么样,被世俗轻蔑又能怎么样,我就是欣赏惜春这种性子,冷淡冷漠,却比那些笑里藏刀的人活得轻盈,不惜安逸生活,也不顾别人的看法议论,勇敢地去追求心中所想,现在谁有这份无畏?富贵如烟云,尘缘风中散,她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自由,从此自在地活在人世间,再也不必为了不必要的人事烦心,脱去凡心,与青灯古佛长伴,正是“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往?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判词云:“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出家的惜春的确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她得到的未必比深陷在富贵泥淖中的人们少。孤苦一生兴许可叹,但凭心理上的慰藉与灵魂上的超脱,谁又能说她可怜?
(本文出自于太阳娱乐集团app下载报 第8期 第4版)